杨氏见这位师傅如此尊敬自己,敢忙还礼:“惭愧惭愧。”此言并非客套,莫看她拿腔作势甚是厉害,心里实有愧意。她丈夫应国公武士彠去世多年,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只是州县小官,而且都不是她亲生,若非家道中落,哪有堂堂国公夫人迈着两条腿拜庙的?这位师傅敞开正门降阶相见,可算给足了面子。
老尼笑道:“夫人无需多礼,佛门不是名利场,贫尼敬重的并非国公夫人的名号,而是您本人。谁不知武门杨氏潜心礼佛,是有名的居士?只怕贫尼还在襁褓之时您就已对《法华经》有所心得了。”
“不敢当。”杨夫人细细打量老尼,似曾见过,便试探道,“大师法名可是唤作法乐?”
“正是。”法乐法师点头应承,却不愿提昔日之事,转而询问,“夫人来到鄙寺,未知有何指教?”
杨氏踌躇片刻,索性放胆直言:“我要见女儿。”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乐再度双手合十,“出家之人哪有亲眷?夫人通晓佛法,怎发此无理之言?”
杨夫人满面无奈:“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舐犊之情孰能舍弃,还望大师通融。”
法乐不答,慢慢转过身,抬手指向山门:“夫人可知天下佛寺为何要并排立下三座门?”
这可难不倒杨氏,娓娓道来:“三门者,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持戒修道必过此三门。”
“何为空门?”
“四大无我,五蕴皆空,不去不来,一切解脱。”
法乐又问:“何为无相门?”
“一切诸法本性皆空,一切诸法自性无性。若空无性,彼则一相,所谓无相。”
“何为无作门?”
“无因缘之造作,无愿无为。”
杨氏一一作答丝毫不错,哪知法乐听罢越发摇头叹息:“夫人既知女儿入此三门万事皆空、尘缘尽断,又何必强求相见?世间烦恼皆因自寻,何苦何苦!”
杨氏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圈不禁湿润——自从武士彠过世,她和仨女儿寄人篱下,饱受丈夫前房儿女的冷眼,又几经离别之痛。尤其二女儿武媚,十四岁便被召入宫中侍奉先帝,呕心沥血仍未能得宠,直到先帝驾崩依旧是个才人,没能产下一儿半女,沦落到感业寺。当初在宫中,即便千难万难,逢年过节还能进宫见女儿一面,如今身入皇家寺院,难道竟成永诀?
不!纵是皇天佛祖,难阻慈母之爱——杨氏牙一咬心一横,强辩道:“《维摩诘经》有言‘我听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即便身入空门,也需父母准允。我没想让她出家,是她身为宫中才人,先皇驾崩后不得已才沦落至此,不过指佛穿衣赖佛吃饭,怎就见不得?”
法乐倒吸一口凉气——好个厉害的老妪!但身有职责不能让步,只得重申:“感业寺不准外人入内,这是法度。”
杨氏咄咄逼人:“是佛门法度,还是朝廷法度?难道感业寺明为清修之地,实是官衙大狱?莫非要探视个人需给牢头贿赂?你要多少布施?老身虽家道中落,大不了砸锅卖铁掏给你!”
“你……”法乐生怕动嗔念,一个劲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为钱么?那想必是怕朝廷怪罪。这也好办,咱们各行其是,我进去见女儿,您去报官,只要让我见到女儿,莫说索拿问罪,就是鞭笞棍打斩首市曹,老身绝无怨言,坏不了你感业寺的名誉!”佛门慈悲为怀,岂能害人性命?杨氏这是正话反说。
法乐修行再高也难忍受,可她明白杨氏是故意相激,指望她赌气放其进去,绝不能上当,因而只道:“多言无益,望夫人留心口业。”说罢拂袖而去。
杨氏忙一把扯住她衲衣,改了口:“老身言语过分,大师勿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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