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和他的出版社没写给他一个字。罗杰也没有音讯:威利担心珀迪塔已经把他供出去了。他觉得自己正在这种死寂中下沉。他在学院图书馆里翻阅报纸和周刊,看以前从来不看的出版物。两个星期,他没见到任何与他的书有关的字句,之后才开始在这儿那儿的新书评介的最后读到有关他的段落。
……在约翰·马斯特热辣的英印大餐之后,人们原本期待一盘纯正的热咖喱,而得到的却是一份来源不明、难以归类的助消化菜,吃完后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吃了各种东西,最后却仿佛错过了一餐……
……这些随意、难解的故事充满恐怖、不安和焦虑,出自某种尚未定型的世界观,极其混乱。它们显示出年轻人的迷惘,预示了新处境下的危机……
威利想:“让这本书去死吧。让它消失吧。别再对我提起它。我不会再写了。写这书不是我应当做的事。它是假的,编造的。幸好还没有哪个评论者看出它是怎么写出来的。”
有一天,他收到两封信。一封是罗杰写来的。
亲爱的威利,致以迟到的祝贺。书的情况我自然十分了解,我看到的书评并非全都不好。评论这本书并不容易。似乎每一个评论者都只触及了它的某一个方面。这很好。理查德本应该更加尽力,可他向来如此。诚如那位拉丁诗人所言,书自有其命运,我觉得你的书将以你此刻无法想象的方式留存世间。
威利的挫败情绪和他对珀迪塔的担心使他觉得这封信模棱两可。他觉得那些话冷淡疏远,他不应该理会它。
另一封信来自一个非洲女孩或年轻女人。她的名字像是葡萄牙语的,她在伦敦读某个课程。她说她读了《每日邮报》上的书评——威利记得,那篇书评写得很糟,但尽力描述了故事情节——就去找了那本书。
在学校里,我们被告知阅读很重要,但对于我这样背景的人来说,我猜你也一样,很难找到哪一本书能让我们在其中看到自己。我们读这本书或那本书,对自己说我们喜欢它,可是他们让我们读的那些书全都是为别人写的,而事实上我们总是在别人的房子里,我们走路得小心翼翼,有时候听见别人说什么,我们得捂住耳朵。我觉得我必须给你写信,因为读你的小说,我第一次发现有些片段和我自己生活中的片段那么相似,尽管背景和具体情形如此不同。想到这些年来有人有同我一样的想法和感受,我心里真是高兴。
她想见他。他立刻回信请她到学院来。可随后他又担心起来。也许她本人并没有她的信那么令人愉快。他对她那个葡属非洲国家几乎一无所知,不了解那里的种族、阶层和矛盾。她提到了她的出身背景,但没有就此再说什么。也许她属于某个混血族群,也许是另一种中间状态。这或许能解释她的热情,解释她为什么会这样解读他的书。威利想起他那个已经失去联络的朋友珀西·卡托:表面上穿戴讲究,爱开玩笑,心底却充满愤怒。但如果她来了,仔细追问他这本书的来历,他说不定会说漏嘴,而这个有葡萄牙语名字的女人或女孩就会发现,这些她从中看见自己非洲生活的某些方面的印度故事其实脱胎于好莱坞老电影和俄国人马克西姆·高尔基的三部曲。威利不想让那女人失望。他希望她继续仰慕他。这一连串想法使他想到了别的事,他开始为自己担心。担心那女人也许会发现他同他的书并不相配,会发现他没有魅力,或者没有风度。
可是,当他见到她,所有的担心都消失了,他被征服了。她表现得仿佛早就认识他,喜欢他。她很年轻,娇小瘦弱,还很漂亮。举止悠然自在。而最让威利心醉的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到自己被身边的人完全接受。在老家的时候,支配他生活的是混合的遗传。那毁了一切。就连对母亲的爱,本应该是纯洁的,却充满了环境造成的痛苦。在英国,他逐渐接受了自己与别人不同这一观念。起先,感觉自己与众不同仿佛将他从家乡的残忍和规矩中解放了出来。但后来,在某些情况下——比如,和琼,后来是和珀迪塔在一起时,有时候是在学院里遇到麻烦时——他又将这种不同当作武器,让自己显得更加愚蠢和粗陋。对于这个非洲女孩,他原本也准备用这个武器。可是没必要。可以说,没有什么可抗拒的,没有需要克服的疑虑,感受不到距离。
半个小时过去了,魔法仍没有消失,威利尽情享受着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作为一个男人被接受,感觉自己很完美。也许是那本书让她对他毫不怀疑。又或者是安娜的非洲混血背景。威利不想去追究,安娜怎么对他,他就全力回报。这个女孩让他着迷,接下来几个星期,他渐渐迷恋起她的一切:她的声音,她的口音,她说某些英语词汇时的犹豫,她美丽的皮肤,她花钱时不容置疑的态度。他没见过其他女人像她那样花钱。珀迪塔翻找钱包的时候总显得有些困惑;大屁股的琼买东西时总是要拖到最后关头才肯用她的大手打开一个小钱包。安娜总是事先准备好钱。而与她这不容置疑的态度相对的则是她的娇怯瘦弱。这瘦弱使他想呵护她。和她做爱很容易,他很温柔,循着他的天性,丝毫没有像珀西·卡托建议的那样蛮横。以前跟别人在一起时非常困难的事,同她在一起却都是欢愉。
他们第一次接吻时——在学院宿舍里电炉对面的窄沙发上——她说:“你应该当心你的牙齿。它们损害了你的相貌。”他开玩笑说:“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它们变得很重,都快掉下来了。”这是真的:他来英国之后就没有好好注意过牙齿,在诺丁山暴乱、珀西·卡托失踪,以及理查德那份可恶的出版目录随便打发了他的新书之后,更是全然不管它们了。他的牙齿污迹斑斑,现在几乎全黑了,他甚至开始从中找乐子。他努力跟她解释。她说:“看牙医去。”他去了福尔汉姆的一家澳大利亚牙医诊所,对牙医说:“我从来没看过牙医。我牙不痛。我没什么症状可说。我过来只是因为老是梦见牙齿就快掉下来了。”牙医说:“我们连这个都能治。包在全民医疗里。我来瞧瞧。”然后他告诉威利:“恐怕你的梦并没有什么寓意。你的牙齿真的要掉了。牙垢跟水泥一样。牙渍很严重——你一定是喝茶太多。下排牙齿都被糊成一堵墙了。我还没见识过这种情况。你的下巴还能动,真是奇迹。”他开始喜滋滋地处理牙垢,又是刮又是凿又是磨,终于忙完了,威利觉得嘴巴酸痛,牙齿摇摇晃晃,暴露在外,甚至对空气都过敏。他对安娜说:“我经常听学院里的人说起有关伦敦的澳大利亚牙医的笑话。但愿我们做得没错。”
他鼓励安娜说说她的国家。他努力想象那位于非洲东海岸的国度,那空旷苍茫的背景。不久,他从她讲述的故事中发现她以一种特别的眼光观察他人:不是非洲人,就是非非洲人。威利想:“莫非她只是把我当作一个非非洲人?”但他把这念头推到了一边。
她讲了一个同学的故事。“她一直想当修女。后来她终于进了这里的一所修道院,几个月前我去看过她。她们的生活像是在坐牢,她们以自己的方式接触外界。吃饭的时候,有人从报上挑些新闻读给她们听,她们听到最简单的笑话都会像中学女生那样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都要哭了。那么美的女孩,那被虚掷的人生。我实在忍不住,就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我不该让她更加悲伤。她说:‘我还能怎么样?我们没有钱。没有男人会来把我带走。我不愿意在那个国家枯萎。’就好像她现在没有枯萎似的。”
威利说:“我理解你的同学。有一阵子我想当牧师。去传教。我想像祖父那样。他们过得比我周围的人好多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出路。”然后他想到,安娜在她家乡的情形也许就跟自己在老家时一样。
另外一次,在那张小沙发上,安娜说:“我有一个故事,你可以用在下一本书里。要是你觉得能用的话。我母亲有个朋友叫路易莎。没人知道她亲生父母是谁。她被一个有钱的地主家收养,继承了部分产业。路易莎去了葡萄牙和欧洲。过了好多年挥霍的生活之后,她宣布说她找到一个好男人。她把他带回了非洲。他们在首府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那个好男人逢人就说他在欧洲有许多好朋友,都是大人物。后来,他跟路易莎去了丛林,住在路易莎的庄园里。大家都期待着那些大人物光临,他们的大房子开门迎客。可是一点动静没有。就只见路易莎和她的好男人越来越胖,重复着那次宴会上讲的故事。去看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又过了一阵子,那个男人开始和非洲女人睡觉,后来他连这个都应付不了,放弃了。路易莎这个养女和她的好男人,不管他们是幸福还是不幸,最后都死了,路易莎家族的财富消失了,再没人知道路易莎是谁,那个好男人又是谁。我母亲过去常讲这个故事。还有一个故事。一个上寄宿学校的女孩,打扮过时,郁郁寡欢。她和父亲、继母住在丛林里。后来女孩的生母再婚了,女孩就去跟生母住。女孩变了许多。她变得时髦,开心,光彩照人。可好日子没持续多久。继父对她产生了兴趣,太有兴趣了。一天晚上,他闯进女孩的卧室。大闹了一场,然后是离婚,大丑闻。”
威利知道,第二个故事里那个生活在她非洲老家可怕的、毁灭性的丛林里的郁郁寡欢的女孩就是安娜。他想这就是她这么瘦弱、这么神经质的原因。威利因此更喜欢她了。
萨洛姬妮从古巴寄来一封信,还附了一张照片。
这个人说他认识你。他是来自巴拿马的拉美人,姓卡托,因为他们家在英属殖民地待过很长时间。他说,以前大家爱给自己的奴隶起一个希腊或者罗马名字,当作玩笑,而他的祖先得到了卡托这个姓。他现在去南美为切工作了,那里有许多事情要做,也许有一天他会回到牙买加做点事。他的心在那里。你应该以他为榜样。
在那张四四方方、对焦模糊的黑白照片上,珀西垂着双腿坐在一道矮墙上,沐浴在清早或傍晚的斜阳里。他头戴条纹羊毛帽,身穿泛白的束腰外衣或是丛林衬衫,上面饰有凸起的同色刺绣。和以前一样讲究。他对着镜头微笑,在他那明亮的眼睛里,威利觉得看见了珀西的每一面:牙买加和巴拿马的珀西,诺丁山和波西米亚聚会上的珀西,以及教育学院的珀西。
你有什么计划?我们在这里很少听到英格兰的消息,只是偶然收到关于种族暴乱的只言片语。你的书出版了吗?你跟谁都没提。你也没有给我们寄一本来,我猜它只是昙花一现。既然你已经发泄过了,就该把那类虚荣心搁在一边,认真想想未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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