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在场的人说,她功力真好,对方防她反噬,两台相隔十来丈,她飞纵起时竟达七八丈高下,两手平分,脚上头下,活似一只大老鹰,觑准下面藏有狡兔,凌空下击,身法固极轻灵神勇美观无比,虽是眼瞎,落处一点不差。幸而台上人早防到此,暗号一发立即纵避,跳落之后,便作之字形闪开,就这样相差只有数尺,如非台远,仍非死她铁掌之下不可。吹箭毒再不烈,就头一下不必击中,吃她寻声追扑,仍无幸免,并还要带累多人伤亡,你说有多厉害!瞎红线手到之处,那厚台板齐成粉碎,众人见她这等威势,纷纷惊疑,待要奔避,防她再起追扑时,她人已坐地不起,也不发话,也不卧倒。待了一会,为首二人党着这等僵持不好看相,便由一个没有仇的壮胆上前,连问不答,最后问她是否回去,才将头微点。按说当场除为首诸人外,谁也未看出她这致命暗伤怎么中的,多半还疑她羞恼成怒,残杀泄忿哩。这人也实机警,看出她人虽未死,面容惨变,知她正运内功阻住毒气,不令窜人心脏,活决不久。乐得大方,故意当众声言,先把她足恭维一阵,话甚得体,而又巧妙,竟然明说这大本领,并世无两,因双目失明,无奈受人暗算,虽败犹荣,为示敬仰和江湖义气,由全山数十首要用暖轿亲身护送回去。瞎红线一生吃了性做的亏,受伤之后,刚飞起空中便觉厉害,十九必死,忙把气血闭住,人虽下落,因忌动气,复仇之念已然暂息。暴火一熄,回想生平杀人太多,今日理应受报,仇人报复也是该当,立即心平气和,为想有一件背人心事必须对爱徒叮嘱,恐怕多言破气,不能久延,又不愿向人服低,仇人如此阴毒,难保不用火攻。正防焚身在即,忽听对方发话,以为不免被人刻薄几句,以她此时,取一二人的性命仍是易如反掌,想是自知孽重,纵伤一二人济得什事?她本人一动真气也必同死,更不能与爱徒诀别,于是一味隐忍,一面强自运用内功,准备到了紧要关节还他两句,及听对方当众自承暗算,语气如此尊崇,不知对方,故借事前僵激之言,特意表明暗算已得她亲口许可,有言在先,不算犯规,以防日后泄露反为不好,闻言竟受感动,强压住气,缓缓答道:‘盛情感谢,我死而无怨,请送我回,速将小徒寻来一别,此仇已解,我不许她报复便了。’众人知她言行如一,正合心意,各说了几句过场话,一面分人去寻花四姑,一面准备将她抬入暖轿立时送走。花四姑本是受愚远出,按说极难早日寻回,瞎红线不等爱徒诀别便要身死。也是事有凑巧,花四姑中途忽遇一江湖同道,因在外行劫,又被敌人用内家重手法震伤内部,只瞎红线能救。双方至交,便同赶回,恰好相继到达。瞎红线先当来人的面告以前事,花四姑闻言自是悲愤,本想为师报仇,瞎红线也真光棍,非但严禁报复,反将自带信符交与仇敌,以实前言。花回姑知那信符乃她门中兔死金牌,不能违抗,只得忿忿而止。瞎红线遣走来人,并将心腹话告知爱徒,到家第二日死去。那六枚金丸,花四姑也未便索回,由此便不再听提起,不料竟会落在笑仙师的手内,转赠与你,造化不小。不过前听人言,这种暗器和昔年木尊者所用明月块有异曲同工之妙,江湖上人视如至宝,你须好好保藏,不可轻用呢。”
狄武道:“笑仙师说用法有裴师指点,一学即会。此九新近到手,作为见面礼,无什希罕。并说此子根器颇好,可惜富家娇养,父母在堂,未必舍得令其远游。如能离家从师,去往秦岭学上三数年,一面随同历练,出入相偕,成就决不止此。弟子原知裴师不久远行,这一分手,不知何年得见?每一想起便自愁烦,再加今夜狗强盗来此投帖叫阵,起身定必更快,本心想要跟去,只恐父亲不允。师父可有什法子想么?”陈进方答:
“你是独生子,远去秦岭,令尊必不放心,背父而行,又非人子之道,再说裴师也必不许。但有一事奇怪,因恐不便,从未向你问过,一直藏在心里,你可知令尊少年时的事么?”
狄武问故。陈进道:“当初令尊请我教你武功,这里汉、回杂居,时生械斗,子弟习武原不足奇,只是令尊对你最为钟爱,又是独子,何等娇养,而你习武年岁太早,”
初来时又再三叮嘱。务请三年之内将幼功练好,扎下根基,不可怜其年幼便予姑容。后听人说,连我已请过三位武师,不知何故,未满三月便以厚礼辞去,最后费了许多事,辗转将我请来。开始教时,几无一日不来,虽作旁观未发一言,但他神情却极专注,等我看出有异,拿话试探,答话偏是外行。先还拿他不准,后有一天,我发现令尊摸你臂骨软筋,伸手便是地方,刚看出以前故作不知,实是行家,过不多日,忽然面现喜容,从此轻易不再看你习武,直到如今,也未再考问你的功力如何。多年宾主,亲如家人,料有隐情,也未探询,平日想起,已自生疑。这次更怪,裴师受了师门严罚,封剑三年。
平日疾恶仇敌甚多,踪迹自极隐晦,休说常人,便我相遇,也未必不会错过。令尊以一富翁无心相遇,竟能识此异人于风尘之中,尤奇是那么孤高寡合之士,居然一请就来,所约全都照办,连对我也未吐过只字。我看令尊必是行家,也许少年时有什么事故,想你为他争气。否则,令尊行侠好善,汉、回两面全都对他尊重,常以片言解纷,从未听有仇家,怎会对你习武一事看得这重?如我所料不差,事非无望。明日见面,为你一试口气如何?”
狄武惊道:“师父说得对。家父少年的事,我不曾听说过。只有一年,撞见爹娘对哭对劝。我知二老和气,从不吵嘴。方要上前劝问,家父忽然借一不相干的事,和娘争了几句,负气走出。我看出是假吵,向娘探询,娘答话既不对题,并还禁我再问。隔不一会,转问我近日用功情形,用手捏我肩井穴,说我结实,才现一点笑容,由此未见再笑,也就忘怀。自从裴师一到我家,爹娘格外喜欢,但从未考问过我功课。我原随裴师同住,每到上房请安,留时稍久,定必催走。娘常说:‘裴师未必能常在此,机缘难再,幸而陈老师教你练好幼功,学时容易,纵不能尽得他的传授,也够用了。侍奉父母,来日方长。难得儿肯用功,乘裴师在此,多学一点是一点。’现在想起这些话,果不像是外行说的呢。”陈进道:“照此说来,十九被我料中,裴师也必知道底细。我受令尊厚惠优礼,衷心感激,决能守口,你何妨先向裴师一问呢?”
狄武还未答话,忽见门外有人走过,正是师父裴琮,急于往询虚实,天也快亮,便向陈进道了安置,随后赶去。遥望前面树下有人迎来,正是父亲,与裴琮对面立定,说了两句便即回走。心越生疑,连忙迫上,刚喊了声“师父”,裴琮忽把面色一沉道:
“你还不随我睡去?”狄武知道师父脾气古怪,不敢再说,只得随同入内。裴琮进房便睡,和没事人一样。狄武回忆父母关心习武以及近年老夫妻常时背人密谈情景,越想越觉可疑,不仅父亲藏有心事,连乃母也有难言之隐,并还于他习武有关。盘算了一夜,也未睡好。本来未明前,即须起身用功,鸡声初唱,刚要下床,裴琮拦道:“我少时还须出门一行。你不妨多睡一回,等我走后,再照前日所传用功。已和你父亲说过,今日无须到上房去了。你等到我二更不回,方可离开这屋,每日如此。我只近两日忙,暂时还不会离去。有事,行前自会明言,不到时机,问了也无人说,徒乱人意作什?各自用功,樊师伯所赐金丸,将来最有用处,虽嫌过于阴毒,好在不是常用之物。适才我已命人为你照样打了四十九粒,以备异日应用,这六丸却不可用来练习。樊师伯匆匆传授,手法也未学全,等新打的钢丸送来,再加我的传授,索性学上一个最高的,不是好么?”
狄武知道师父只管礼节简略,而言如律令,不许分毫违忤,便就**应诺。暗详语气,分明陈师所说一点不差,父师二人均不许此时过问,须等武功练成再说,一夜无眠,心神略定,想了想也就睡去。醒来日色已高,师父早走,自在房中用功,先还以为陈师今日许能探出一点真情,自己不能出房,午后命人往请,才知陈进托词修墓、建造居室,已在午前回家。行时留有一信,弥封甚固,内写:“昨夜所说深悔冒失,不可再问,此后照裴师之言行事,秦岭之行也许有望,但在裴师去后方可成行。阅后将信烧毁,也不可再向人提起。”
狄武看完,将信烧毁。素日敬师,虽在背后,也从不敢违忤。自在房中用功,年轻好奇,又是父母的事,偏不许问。不料师父一去三日不回,正等得心焦,忽见前用书童倚剑入报,说:“庄外来了一个穷秀才,要见老师和主人,因庄主不在家,又知老师向例不见外客,回复他偏不肯听,说什么,也非见不可,硬说里面有人,老的不在,见小的也是一样。姓名却不肯说,神情十分懈怠,说话也十分气人。本来下人们均受过老庄主的教训,自来不肯得罪来客,不问贫富,一体恭敬。因为这人实在讨厌,管家赵六不合误认是个打秋丰的秀才,说了两句不甚客气的话,这人立时发怒,借口下人们看不起他,张嘴就骂众人狗眼无知不识高人,不看在里面师徒二人份上;连狗腿也要打折。大家见他出口伤人,未免有气,又疑是存心来此讹诈的无赖穷酸,先是赵六和他理论,越说越僵,便推了他一把。赵六自恃近年习武,颇会一点拳脚,照那人神气,还不是一推就倒,谁知对方身子未动也未还手,赵六却跌出两丈以外。大家见他无理取闹,本就有气,再见赵六受伤,群起动手。那人只冷笑了一声,说是你们这群蠢才,我二先生不值计较,误你主人的事,莫要后悔。随说,转身就走,任凭众人打骂,理都不理,神色自如,依旧缓步前行,若无其事,可是众人打到他的身上,好似打在铜铁上一样。再不,便被一股力量撞将回来,跌倒在地,对方手全不动,是动手打他的人全受了伤。张福年老,较有见识,看出不妙,又见凡下重手的人,伤也最重,有的疼得脸都变色,有的跌出老远,人却未伤,一同动手,所受有软有硬,会不一样,知是异人,连忙抢向前去,再三说好话赔不是,才请了回来。他指着动手的几个护院武师笑道:‘我二先生向例不走回头路,好心尽到拉倒,姑念无知,医伤可以。似你们这样脓包无用,如何能为主人保家呢?’说罢,向众人伤处略微抚摸,伤痛立止,仅只红紫色未退,治完便走。张福和未动手的两位武师,想要请他入庄小坐,探问来意,他坚执不肯,说:‘你主人素昧平生,不过闻他为人尚好,意欲一见,不料相左,你们又这等讨厌势派,我已不愿多事。’仍是坚执要走。张福一想,庄中只陈老师武功最好,阅历最多,偏在前日回家,摸不清他是什来意。小爷不知外面的事,老庄主早就嘱咐,不许对人说出小爷习武之事,后院这位老师又是读书人,自更不知江湖行径,因此未来通报,见留不住,只得听其走去。
“小的先未动手,越看那人越怪,知他要往东走,便乘张福和他说话之时,预先掩往他的去路树林之中等候,一会,果然见他走来。小的等他走过,又尾随了一段。那人忽然回身笑道:‘你这小玩意,不去侍候小主人,跟我做什?’小的便跪在地下,请他指教,井问来意,可是寻找教书先生?他说:‘你这小孩倒有点意思,可恨那群蠢货,连我找谁都听不出,一味势利,以为我穿得破旧便是来要钱的。以你家主人豪富,行点善举有什希罕,纵得这些下人如此无礼,我便有什好意到他,也懒得管了。本来不想再管闲事,不过你小主人听说还好,我想见他一面。你家已不愿去,可令他今夜子时前后,到你适才藏伏的树林之中一见,只许你一人随他同来,不来也自听便。因我今夜打此经过,并不专是为他,此时尚有约会,你回去罢。’小的原知老师出门未回,小爷必和上月一样,奉命在此用功,不能离开,所约又在深夜,怕去不了,又不便说实话,想要开口请他改成明天,他已走去,再往前跟,便被喝退,只得回来奉告。裴老师如若今夜不回,小爷能赴约么?”
狄武知道倚剑聪明胆大,心细灵巧,庄中不少下人和护院武师,只他一人看出裴老师是位异人奇士。因裴师平日传授,多是先用口说,练的又是内家劲功,打坐时多,每值练武演习,人全遣开,谁也不知习武之事。独他留心,看出有异,曾在半夜里藏身隐处偷看自己用功,接连三月。被父亲发现,这日早起,忽来和裴师密谈了几句,第三日便将二童遣走,换一老仆服侍,不喊仍然不许进门。倚剑本极好武,曾向陈师求教,常时当众练习,自被遣出书房便不再练,人也逐渐老成,恭谨起来。自己本最爱他灵慧勤谨,遣走之后,见他往往乘人不备,借故到书房中走动,每来必以全神贯注在裴师身上,面带希冀之容,只不大多说话。料定想要求教,不敢开口,曾经背人问他心意是否如此,答话吞吐,似有难言之隐。每日忙于用功,见面时少,也未细问。这时一听来客是位异人,自想一见,又听所说似有什事想要面谈,恰巧室中无人,便道:“老师原许我夜里可以离开,老庄主知我不会出外,到时由后园越墙出去,必无人知。你可备办一点酒食,用一食盒预先带去,等我前往相见。你这等用心,我随裴老师练武,你又曾偷看三月,平日却听人说,你近来武已不练,爱打午睡,较前稍懒,可是你夜间背人,暗中习练么?”
倚剑跪禀道:“小的不敢隐瞒。自从裴老师来了不满一月,便看出小爷借着读书为名随他练武,武功比陈老师要高得多。心中羡慕已极,本想从学,先是胆小,不敢偷看。
后来试探出老师明知不问,只不肯亲自传授,刚偷看了三月,还未学全,便吃老庄主看破,将小的和同伴鸣琴一齐遣走,并在暗中警告小的不许走口,以防陈老师知道不快,否则,必按家法重责。小的防人看破,由此不敢当众习武,只在半夜起来练上些时,无奈前半扎根基的功夫尚无所知,几次借故进来想求老师指教,老师不理,未敢出口。及见那位异人走路不带一点尘沙,和老师一样,方始生心跟去,听他口气,似乎还好,对小爷更是看重。此人必是裴老师的好朋友,决无他意,自称二先生,不说名姓,老师不知怎的前日一去不回,否则请到家中相见,岂不更好?”
狄武素无纨绔习气,又正无聊,见他说完要走,便笑拦道:“老庄主既不在家,谁还管你?就是回来撞见,也不是没有话说。我将来还要出门走动,都是一样的人,分什主仆?天已将黑,可令伺候书房老刘传话厨房,备几样的酒菜,再把陈年好酒取两小缸来,一缸不要打开,说我要用。老刘如问,你就说我教你进来的好了。说完快些回转,乘此机会,我看你功夫练得怎样,也好传授指点,除内家口诀必须问过老师外,别的均可传授。”倚剑闻言喜出望外,立时跑去,传完话回来,狄武一查所学,居然把师父所传的一套小乘七十四招手法学全,别的也会了不少,天分极高,一点就透,便就自己所学,除师父心法口诀外,一一告知。倚剑喜得感激涕零。狄武一想,自己将来孤身上路,如能带这么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有力同伴,岂不也好?想到这里,越发用心指点,反正无人,连吃饭也强拉倚剑一起,主仆二人兴高采烈。
时光易过,不觉子时将近。后院书房,照例不奉呼唤,谁也不许走进。一见约会时间将到,先前忘了庄中护院人多,恐倚剑私出被人撞见,索性同路,各带所备酒食,竟由书房中纵上屋顶,轻悄悄越向后墙外面,沿着围墙往庄东林中赶去。到后一看,并无人影,料知为时尚早,便就当地寻一桌面大的山石,将酒菜摆好。仰望天空,月明如昼,清荫广被,凉风阵阵,吹得地面上光影散乱,宛如片片碧云,往来流走。二人恐风沙污了菜肴,重又藏向食盒之内,一同乘凉等候。待了好大一会,未见人来,估量时已丑初,全都等得心焦。倚剑更因主人那等爱重,异人如若不来,何以见信?心中愁急,不时去往四下探看。狄武并不疑他说谎,见其惶急,刚刚回来,又跑向前面沙堆之上四下眺望,便赶了去,说道:“自来高人奇士都有古怪脾气,裴老师便是落落寡合。他说子时前后,我们应在亥初就要恭候才对,因见庄中乘凉人多,又都是些会家,耳目灵警,恐被发觉,来迟了一步。也许异人已然来过,嫌我们来意不诚,或是误会不来,已早走开。好在今晚月白风清,再等个把时辰,人如不来,我们两人吃上一顿回去,等师父回家一问,就知他的来历了。”
二人立处,三面林木环绕,与沙堆差不多高,后面一道大河,由上下望,四面看出老远,外来的人却看不出林中藏有这大沙堆,尤其是向路一面树更繁密,又当夏日,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浓荫,隐僻非常。彼时狄家因是客籍,不愿与别族上人混在一起,拥有土地又多,方圆十几里均是狄家田产,表面上看去,襟山带水,孤零零一座大庄院,旁边虽然附有一些人家,都是下人佃工眷口。狄武主仆从小生长在此,地形最是熟悉,算计异人必由东南方通着驿路的那条土峡走来。正观望间,狄武偶然回顾,瞥见侧面林荫下驰来两个黑衣人,其行如飞,正往先前陈设酒肴的树林中赶去。到了石前,见有酒坛食盒,呆了一呆,互相低语了两句便各分头四下窥探。心疑异人在内,刚要询问,倚剑人甚机警,见那二人神情鬼祟,又穿一身夜行衣,背插单刀等兵器,腰挂镖囊,连忙摇手止住狄武,一同藏向树后,悄声说道:“那异人是位读书相公,人很文雅,哪是这等神气!我们庄上从来没有闹过贼,现在不说,就在以前,陈老师也是威名远震,无人敢来扰闹,今晚怎会有夜行人到此?我看这决不是什好东西!可惜先没想到,未带家伙,不知对方深浅,最好由小的守在此地,小爷回去送信,就便带了家伙前来,等查明他的来意,再作计较。”狄武笑答:“无须。我新学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又练会重手法,不论树枝石上全可应用,无须什兵器。你看这两人想吃我们的东西,地理又好似不熟,你把脚步放轻,随我掩将过去,偷听说些什么,知道来意就好打算了。”说时,见两黑衣人正拿起食盒酒坛想要开吃,忽又放下,略一商量,便往二人立处树林中走来,不时低头察看,似在寻找地上脚印。二人见他们行经身侧,正想绕着大树闪避,就便听他们说些什么,内中一个忽似有什警兆,抬头连望了望,朝同伴打了个手势,便向林外分头赶去。二人见黑衣人借着树荫隐蔽,东西分驰,料他们还要回到原处,忙往先放酒食之处掩去,隐身在侧,向外窥探。
待不一会,黑衣人果然回转,都是貌相凶悍,身材高大,年纪约在四十开外。一个背插单刀,腰挂百宝囊;一个双手臂上套着一个长约七寸半圆形的铁管,背插单刀拐,寒光闪闪,似颇锋利,一同到了石前,各就两旁石块上坐下。一个说道:“六哥吃罢,我真饿了。管他是什原故,且先吃饱再说。”佩拐的答道:“谁不饿谁是孙子!傍晚在黄沙铺和你起身时,早知道老鬼住的地方前不挨村,后不靠镇,必须吃饱再来。惟防到时太晚和事完上路前途荒凉,没处去买吃的,我们坏饮食又吃不惯,难得那家卤有鸡肉,锅魁又好,还想吃完买些带走。不料遇那穷酸惹厌,抢在头里全数包圆,和他转买不成,白怄了一肚子气。如非老头子有命,不许路上和人争执,真恨不能将那厮斫死!后来吃了一顿堵心饭,向店家商量,搜遍了左邻右舍,出了加倍的价,才买到两只病鸡和一些剩馍,赶了七八十里,因先前饭未吃好,肚子空虚,正想取用,不知怎的竟会被我失去。
我们走这一带最是荒凉,又在夜里,往回找了十多里路也未找到。我认定有人暗中闹鬼,你说只那穷酸可疑,我却不甚相信,一则我们走时,还在滥灌黄汤,满嘴胡说,我们脚程那快,一路留心,既未见他跟来,沿途也未见有人影,定是自己失落。否则,真有高人强敌,中途必要作梗,也不会容我到此。这时想起,过那树林时,仿佛身侧有股疾风吹过,你还拔刀四望,因月光甚好,并无人影,也未在意。再走不远,想吃东西,挂在身后的一包食物竟自失去。到了这里,众弟兄一个未来,老鬼庄中全无动静,石上竟会摆着现成酒食。闻说老鬼年轻时非但武艺高强,人还机警绝伦,自把老头子心爱的人夺去,便隐姓埋名来此隐居。因他出身富家,人又聪明,一连二三十年,谁也想不到江南世家豪富会作商人,隐藏在西北边荒之地,老头子空自怀恨多年,怎么也打听不出他的下落。这厮胆也真大,前些年居然还敢装着行商,连去江南数次,因他年老变相,乔装又妙,与老头子两次相遇,均未露出破绽。最后一次,他往江南祭扫祖墓,被九弟发现归报,老头子才生疑心,知他夫妻必在人间隐迹,连忙命人四出查访,无如老鬼诡诈多端,上坟时换了装束,除哭得伤心,不像远房子孙而外,别无可疑,事完就走。一路化装,声东击西,竟被逃出罗网,由此便不再见。今春老九偶往兰州访友,无意撞见,暗中尾随到此,才得知他的下落。老鬼夫妻已非寻常,何况老头子为人性情和近年的威势,他不会不知道,平日必有防备。我是越想越怪,这些酒食不是早已得信故意借此点破,便是有心取笑。依我说,最好不去动它,还是守在此地,等见庄中升起旗花信号,前往合围,迎头堵截,不令一人漏网,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话未说完,佩刀的已将食盒打开。
狄家饮食讲究,狄武想要款待异人,所带酒食更是精美。来贼随贼魁纵横齐鲁和大江南北,成名多年,山中服用豪侈,西北边地最少走动,长途奔驰,所经多是荒村野店,这等好酒食尚是西行初遇,又当饿时,不由食指大动,插口答道:“管他呢!老头子法令素严,来时下令,除将仇人夫妇挑了脚筋生擒回去,下余鸡犬不留。我们一行十五人,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反正非拼不可,事若不成,也没脸回去。管他老鬼是什用意,且先治饱肚子再说。不然的话,我们人地生疏,老鬼何等深沉机警,他在此多少年,本地方人仅知他乐善好施、对人谦和,连他所养护院武师都无人能知姓名,也未从见他家的人露出会武形迹,似此虚实难测,无人则已,有人相助定是高手,动手以前不吃饱怎行?
何况事完还要赶出七八十里去,与二哥他们会合呢。”说时,狄武主仆藏在树后,早听出二贼竟是仇敌派来党羽赶杀父母全家,不由怒火上升,本想寻找石块,先将二贼打倒,擒回庄中拷问,猛想起昨夜樊师伯所赠六枚金丸正带身旁,精神越壮,刚刚取出,佩刀贼已越说越馋,口说:“六哥还是吃罢,等我开坛同饮。”佩拐的也因前途受人戏弄,不曾吃饱,这时同是饥渴交加,嘴说着话,看见那些精美的酒菜,也自馋吻大动,刚伸手拿起半边肥卤鸡想要撕吃,忽听“噫”了一声。
原来那酒坛本摆石上,二贼先离开时随手放在所坐身侧,来时还曾看到坛放原处未动,这时竟会不知去向。二贼均是绿林中的好手,见状大惊,料知有了劲敌暗中为难。
一个失声惊讶,方说得“留神有人”四字,佩拐的贼一面闻声侧顾,手中鸡腿已快塞到口边,还未及咬,倏地疾风飒然,眼前人影一闪,叭的一声,早挨了一个大嘴巴。二贼也是久经大敌有名巨寇、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好汉,又当心中疑虑逐处留神的当儿,刚听风声,觉出有异,忙即纵身闪躲,已是无及。被人打了一个满脸花,竟未看出敌人怎样来的,当时顺嘴流血,连槽牙也被打松,疼痛非常,不禁又惊又怒,慌不迭纵向一旁。
刚拔下身后单刀拐,来人已开口骂道:“不要脸的狗贼!人家给我二先生预备吃的东西,也是你们偷吃的么?”同时,又是叭嗒两下重物倒地之声,定睛一看,佩刀贼党已翻身仰跌在地。来人正与途中所遇穷秀才一样打扮,穿着一件旧蓝布衫,貌相十分委琐,一点也不起眼,正在戟指笑骂。那同党不知怎会被他打倒,刚刚爬起,虽然拔出背刀,神情颇为狼狈,似乎有些胆怯,手指敌人喝问,刚在开口,树后忽纵出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是一主一仆,同声齐喊“二先生,老前辈”,正朝敌人身前赶去。为首少年手朝自己一扬,吃敌人伸手拦住,双方还未交谈,略一定神,不由怒从心起,忙把手臂上暗器一按,一扬手中拐,正待上前,忽见同伴摇手喝道:“六哥且慢!我们不过一时疏忽受人暗算,待我问明这厮来历再说。反正今晚须分存亡,忙他作什!”
这原是转眼问事,那号称二先生的异人,来势疾如飘风,休说二贼事前不曾警觉,连狄武主仆,旁观的人,也未看清怎么来的。只觉人影风声由斜刺里飞来,突然出现,一到先把一贼一嘴巴打出老远。另一个瞥见同伴受伤,敌人来势极快,一着急,匆匆不及拔刀,纵身迎面就是一掌。满拟练就铁砂掌,有名的手快力猛,相隔又近,这一掌还不打个筋断骨折。当时送命!哪知对方比他高明得多,连身子也未动,只把手略抬往外一挥,自己的掌还未打中敌人身上,先有一股极大力量迎面撞来,知道此是内家劲功真气,总算内行机警,不敢硬碰,百忙中收势纵退,掌风已自上身。慌不迭往后一仰,仍被掌风扫向左肩,力大异常,再也立足不定,就势仰跌在地。因觉出敌人本领之高从未遇过,未免胆寒,一面拔刀纵起,正问来历姓名,见同党拔拐想要动手,知只挨了一个嘴巴,还不知敌人是个内家高手,连忙示意拦阻,接口喝问:“你叫什么名字?因何暗算伤人?可是老鬼同党么?”
那自称二先生的异人始终神态安详,若无其事,打完二贼之后也未再动手,闻言也不理睬,将手中酒坛交与倚剑道:“这坛酒好好与我收起,等我打发了鼠贼好吃。”说完,才向二贼笑道:“凭你两个鼠贼,也配问我二先生姓名么?我也不是主人约请来的,只不过看了金光亮、徐洪这两伙狗盗有气,我二先生久意除他,只为近年老在天山西昆仑一带游玩访友,未得其便。今晚金贼竟敢派了这些鼠贼来此杀害善良。大先生日里遇见你这两个狗贼,当时便要除害,因恐余党闻风逃散,再除你们又要费事,只给了你们一点警戒。你们总算有半晚上的寿命,居然毫未觉察,照样大胆妄为,没有惹他老人家生气,只空着肚子到此,准备作那饿鬼,否则,大先生不似我好说话,你们稍有冒犯,早已死无藏身之地,还敢向我二先生放肆么!现在你那同党,只一个被人点了软穴,念他作贼多年,一向不肯伤人采花,容他残废回去,下余已全到离此二十五里的白马墩,被我一个朋友和耍狗熊一样引逗得昏头转脑,胡说八道,旗花信号还待一会才能放起,可是你们也该见阎老五去了。”
说时,二贼原早看出对方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一双瞳仁炯炯放光。大敌当前,手无寸铁,依然气定神闲,谈笑从容,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如非剑侠异人,怎会有此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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