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淳当时也久闻褚英的大名,如此近距离相见,却还是第一次,他定睛打量,先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为褚英是个霸气四溢眉眼带几分精明几分阴鸷几分江湖气概的汉子,但站在迎接人群正前方的男子乍一看竟十分斯文儒雅。
他穿着一袭暗青色绵袍,瘦削挺拔,看来至多四十左右年纪,修眉星目,十分俊美形容,又因周身的圆融气韵,调和出内敛沉稳。
“不瞒诸位说,桂某到如今,也没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物。我当时心里想,难怪这人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传闻,实实是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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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向程柏、柳知等人施礼,显出非常的敬,但没有一丝的卑,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待程柏与他谈话,他自在应对,言语中带着爽朗英气,又文雅风趣。桂淳这样的小兵听着,也不禁对他心生好感,觉得这人倒是不油滑做作。
夏晴园虽名夏,冬景亦甚佳,庭院少了几分江南园林的婉约,疏朗开阔。褚英引着他们顺着坡廊到一处高轩内。屋中地下设有暖道,融融仿佛春日,临窗俯览庭院与池塘秀色,粼粼水波映着冬阳,绚丽怡人。
小童捧上茶点,青玉盏中,茶汤幽香。
程柏与柳知再同褚英闲谈几句,白如依和史都尉在旁侧吃点心,程柏将话引入正题:“今日前来,系为城中凶案,有些疑惑想要请教。”
褚英道:“大帅抬举,草民本欲往衙门请罪,被凶徒残害的女子朝楚,与草民有些关联。”
柳知温声道:“十月十六巳时,朝楚姑娘离开圣仙堂,似是去见什么人,之后失踪。帮主可知,她去见了谁?”
褚英道:“回大人话,朝楚姑娘是来见草民的。十月十六午时,草民与朝楚姑娘就在此园池边的亭子中见面,谈了几句。她离开时,应该还不到未时。草民想派人送她,她坚持自行离去,之后便遭逢不幸。”
程柏与柳知一同看了看在一旁吃点心的白如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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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来时,程柏玩笑似的问过白如依:“褚英主动问候,必有案情关键吐露,先生与史诚这段时间的敲打乃首功也。先生能否算到褚英会说什么?”
白如依道:“在下有个大胆的猜测——朝楚遇害当日去见的人可能是褚英。她用的方法与都座及在下相同,先找丁夫人,让褚英主动找她。再则,她见主顾扮仙姑,一直穿得很素,烘托出尘仙气。她在城中没有相好,穿那件鲜艳的蝶花裙,不是会情人,便是见亲人。”
而且是关系不怎么样的亲人,显示自己过得好极了,没必要攀附你这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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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咬着点心,向程柏和柳知挑了挑眉。
程柏接着问褚英:“帮主同朝楚姑娘都聊了什么?”
褚英道:“草民告诉她,我不是她父亲,雪真也不可能是她母亲。”
白如依再挑起眉。
褚英不待程柏和柳知发问,即接着道:“大帅和府尊或早已闻得草民、雪真、朝楚之间的种种故事……谣传纷乱,朝楚姑娘的相貌确实与草民有几分相似,她的一些日常举止也同我一样。所以,世人一直都说,她是我的女儿。但,正是这里有问题。”
褚英露出一丝苦笑。
“草民出身微贱,本是无父无母的野娃,连褚英这个名字都是我自己起的。几岁时,我想学认字,见一位先生在街边卖字帖,我问,这字是谁写的,真好看。先生说,是褚遂良。唐朝的大贤臣,大才子。我一听,好了不起,姓也好听。刚好我没正经名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要避圣贤名讳,我于是就姓褚了。我想当英雄豪杰,那就叫褚英。我给自己起了名,又到处学本事,想出人头地。有位说书的老先生,天天讲英雄故事,我去听,他老人家指点我,人欲显贵,先要脱穷相,有贵相。像我之前横着膀子走路,吃饭吧唧嘴,坐时抖腿,都不是贵相。但我又不像读书的郎君,有钱人家的公子,有人教举止礼仪。我只能四处看,跟着我觉得有贵相的人学。后来到了明州,先混码头,总算做到了正经营生,我又飘飘然了,觉得想要有身份,有派头,还得让人记得住我。像某位爷,吃茶时总先转转盏盖,又某位爷,动气时声色不露,只将手里的核桃换个方向搓。我也得来几个这样的动作,才能有款派……
“朝楚姑娘到明州城,人人都说她与草民容貌相似,很多举动也一样。譬如,她想事时,左手食中两指按一按眉尾处;譬如,她拿勺子时抬腕的姿势;再譬如,她不吃玫瑰馅的点心……确实都跟草民一模一样。我曾远远看她做那些动作,遂想起年轻时,我独自在小茅屋里对着镜子练习按眉尾和拿勺的姿势。想起某一回,我同人吃酒谈事,对方挑三拣四,明着骂下人,实是拿款抬身份。我当时年轻气盛,随手抓起刚端上来的点心碟子摔在地上,向服侍的人喝道「没眼色的东西,不知道爷爷我不吃玫瑰馅么,装进碟子就当是盘菜了往桌上端」,我那时没吃过多少种点心,觉得豆沙馅忒常见了才说玫瑰馅。”
白如依叹息:“褚爷从此只能悄悄吃玫瑰馅了。”
褚英露出一丝笑:“我本也不太吃甜食,从此确实再没吃过玫瑰馅。”
程柏了然:“如此,朝楚姑娘会这些,必有内幕。帮主可有怀疑的人?”
褚英缓缓道:“草民的仇家太多。据草民所知,一些江湖人也惯做这样的事,可能只是想多博些买家,求财罢了。我不好为难几个小姑娘,便没有过问。”
史都尉肃然抱抱拳:“恕某冒昧,多嘴一句——就算朝楚有意学了帮主举动,她仍可能是雪真姑娘之女吧。”
褚英干脆地道:“不可能。雪真根本不能生育。雪真昔年经营的行当,都座应尽知。她的买卖,假借请仙之名,不论真假,女子月事时不能行仪式,若与男子有牵扯,生育亦有诸多麻烦。这样的女孩,从小即被灌药毒打,令其不能生育,也无月信。培养她们的人挑最美貌伶俐的女孩为主。当年跟雪真的,后来跟朝楚的女孩,应该也不是天生聋哑,而是被人弄残的。”
众人的神色中闪过怜惜。
多年前的程柏,多年后的常村正,都不禁问——
“何人做此生意?”
“这些女孩背后的人是谁?”
蝶花案的凶手,是否与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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